美国大学学术权力与行政权力冲突的案例探析

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 学术权力与行政权力作为分析我国大学内部权力结构的一对范畴, 开始进入我国高等教育研究和教育管理领域。此后, 围绕学术权力与行政权力的争论连绵不断。对于现代大学中存在的这两种基本的权力样态的讨论和研究成果颇丰, 但是大多数研究都集中于理论探讨和现实比较, 对中国大学加强学术权力有着一种共同的祈求。本文主要是通过美国密苏里大学堪萨斯城分校中所发生的学术权力和行政权力冲突的一个真实案例, 探析其冲突解决何以可能的深层原因。

一、案例回放: 密苏里大学堪萨斯城分校冲突如何产生

美国密苏里大学堪萨斯城分校( Un iversity ofM issouri- Kansas C ity) 位于密苏里州堪萨斯城最繁华的城市中心, 1933年建校, 1963 年加入密苏里州大学系统, 是密苏里大学系统中四所分校之一。[现在已经发展成为拥有13个学院的综合性公立研究型大学。2000年, 密苏里大学堪萨斯城分校新任校长马萨W · 吉里兰德(M artha W. G illiland) 就职,马萨W · 吉里兰德是当时美国高教界的知名人物,她28岁获得美国生态与环境工程学多。2001年美国前总统乔治W  · 布什( GeorgeW ·Bush) 任命她为“ 总统科技顾问委员会” ( thePresident Counc il of Adv isors on Science and Techno l??ogy , PCAST) 核心成员之一, 这个委员会共有成员25人, 都是来自美国商界和学界的精英, 主要负责为白宫的科技问题提供建议。马萨W ! 吉里兰德为??总统科技顾问委员会 中的能源战略、科技人力、纳米技术、联邦研究开发以及个人医疗等6个部门提供咨询。

马萨W · 吉里兰德于2000年9月29日在密苏里大学堪萨斯城分校宣誓就职, 在其就职典礼上,她明确表示要用一种崭新的方式领导密苏里大学堪萨斯城分校, 认为密苏里大学堪萨斯城分校应该在高等教育中大有作为并且成为21 世纪最好的城市大学。她对密苏里大学堪萨斯城分校在?美国新闻与世界报道#( US New s andW orld Report) 每年对著名大学排名中被列为第三层次表示不满, 认为密苏里大学堪萨斯城分校地理位置优越, 地处二百万人口的大城市中心, 周围有考夫曼基金会( K auffman Foundation comp lex )、斯都瓦斯医学研究所( Stow ers Institute for Med ica l Research) 等许多大型机构, 没理由不能改变现实形象。因此, 她强调密苏里大学堪萨斯城分校应该发挥大学的人力潜能, 成为没有边界的校园和创造学术辉煌。在她的就职演讲中曾两次正式宣称密苏里大学堪萨斯城分校将重新界定美国高等教育的标准。

马萨W · 吉里兰德就职演说之后, 就着手大学全面改革。她认可审批了11 项突破工程( break through pro jects), 其内容涉及大学的各个方面。如模范校园生活工程( the Model Campus Liv??ing pro ject) , 旨在为学生和校友创建能够生活、学习、工作和聚会的最佳场所; 生命科学创新团队( the Leading Life Sc ience Innovat ion team) 则意图把密苏里大学堪萨斯城分校建成国际知名的生物学研究中心。此外, 还有修订终身教职与晋升条例、建立全美最著名的艺术改革与教育国际中心、重组财政预算程序、整修教室以及创造安全、清洁的校园环境等诸多方面的突破工程。[为了确保这些工程的顺利实施, 校长马萨W· 吉里兰德专门雇佣了加州著名咨询师戈登! 斯达( Gordon S tarr) 作为其顾问, 并用750, 000 美元高额酬劳与戈登! 斯达属下专门策划大型组织变革的斯达咨询公司( Starr Consulting Group) 签订合同帮助密苏里大学堪萨斯城分校实施变革。变革的第一步就是统一思想。他们组织了3天一个周期的专题讨论会, 鼓励大学的每个人都要积极参与。会议的第一天主要任务是找出密苏里大学堪萨斯城分校的不足,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教师一周中除了上课与学生见面几个小时外, 其余时间无所事事; 职员工作效率低下而且总是犯错; 管理者的决定总是在没有接受任何人建议的情况下做出的。接下来的两天就是构想密苏里大学堪萨斯城分校的未来。提出5年时间内, 密苏里大学堪萨斯城分校将超过哈佛, 所有教室的每个座位都将拥有电脑。总之, 3天的讨论会就是要帮助每个人统一思想理解并认同密苏里大学堪萨斯城分校的变革新路。到2001年9月, 密苏里大学堪萨斯城分校官方估计参加这种讨论会的人数总计达到600人。变革的第二步就是大学的策略选择。2001年3月密苏里大学堪萨斯城分校召开了主题为??教育民主: 走向公司控制 ( Education fo r Democracy:F ighting the Corpora te Takeover) 的全校专题讨论会, 认为大学应该采取公司化的策略, 用竞争代替合作, 取消不能带来直接经济效益的文科课程, 雇佣兼职教师取代终身教职。变革最大的轰动就是免职事件。马萨W·吉里兰德把不同意自己变革而提出批判意见的教师称之为恐怖分子 ( terrorists), 尤其对于那些处于领导岗位的?? 恐怖分子 必须加以打击。于是她首先免除的是生物科学学院院长马瑞诺! 马汀内子! 卡瑞(MarinoMartinez- Carrion) , 马瑞诺! 马汀内子! 卡瑞是生物科学学院杰出的领导, 在他的10年领导期间把生物科学学院从默默无闻发展到有一定的知名度。但是他以及他领导的生物科学学院对这次变革抱怨最大, 所以, 他成了校长马萨W! 吉里兰德第一个要免职的对象。马瑞诺! 马汀内子! 卡瑞的免职引起了整个生物科学学院的轰动, 他所在学院的教师以41：0票要求他复职, 并且还写信给报刊和密苏里大学堪萨斯城分校以外的大学同行求助。

校长马萨W · 吉里兰德的变革蓝图开始引起越来越多教师的怀疑, 并遭到越来越多的批判。正如出生于德国61岁的生物学教授阿尔佛雷德! 恩瑟尔(A lfred E sser) 所说:  教师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公司职员, 大学的传统就是容许教师极大的自由和独立, 这就是我们称之为终身教职的言论自由,而普通的公司职员就不会有这种言论自由。马萨W · 吉里兰德将持有反对意见的教师称为恐怖分子并强迫他人接受其观点的做法与希特勒要求效忠纳粹的做法无异。

随着事态的发展, 在密苏里大学堪萨斯城分校内部形成了明显的两派, 以校长马萨W ! 吉里兰德为首的行政权力派主张激进变革, 主要包括校级领导、部分学院的院长以及密苏里大学系统的总校长。而以教授为主的学术权力派反对激进变革, 由开始的个别学院的教授慢慢上升为大学层次的教师评议会( the Faculty Senate)。这样, 两种权力开始了长达4年的艰难博弈。

行政权力和学术权力的冲突造成了人才的流失和教师对领导信心的丧失。有些教授因为对马萨W! 吉里兰德校长做法不满而离开密苏里大学堪萨斯城分校, 最为突出的事例是生物学教授凯利! 托马斯(K elley Thom as) , 他是校长马萨W · 吉里兰德的早期支持者, 在密苏里大学堪萨斯城分校工作了8年, 是生物研究电脑分析方面的专家, 离开密苏里大学堪萨斯城分校时带走了80 万美元研究遗传变异的联邦基金并对自己以前支持校长的变革行为感到非常遗憾。 20越来越多的教授对校长马萨W! 吉里兰德的领导失去信心, 有的学院用民主投票的方式对校长的领导信心进行表决, 如艺术与科学学院教师以96：29的表决结果显示对校长的领导失去信心。最后, 大学教师评议会认为校长马萨W ·  吉里兰德过多地关注学校的想象愿景而不够重视学术声誉, 全票通过了对校长领导??无信心 的表决( a vote of “no confidence” ), 校长马萨W · 吉里兰德被迫于2004年1月辞职。这场发生在密苏里大学堪萨斯城分校中行政权力与学术权力的冲突事件在经历了4年之后以学术权力的胜利而告终。

二、案例分析: 密苏里大学堪萨斯城分校冲突的解决何以可能

密苏里大学堪萨斯城分校行政权力与学术权力的冲突值得我们深思, 探究其冲突得以解决的深层原因, 至少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 大学自治、学术自由和终身教职的制度设计是解决冲突的基本前提大学自治、学术自由和终身教职是美国大学已经拥有的三大重要的传统, 也是美国大学治理的精华所在。大学自治是指大学应当独立地决定自身的目标和重点, 并将其付诸实施。作为法人机构,大学不受政府、教会或其他法人机构的干预。[ 9] 学术自由一般定义为与教学和学术社团的学者活动相关联的智力自由等方面。美国大美百科全书将其定义为教师的教学与学生的学习, 有不受不合理干扰和限制的权利。包括讲学自由、出版自由及信仰自由。终身教职是指教师通过一定的试验期之后, 其教学和科研受到保护而免遭离职。这三者是相互关联的, 大学自治是学术自由的组织保证, 学术自由是大学自治的内在要求, 终身教职是意图保护学术自由的。而三者的共同目标都是确保大学治理按照自身的内在逻辑办学而免受来自政府及社会其他各方面不合理的控制和干预。为了保护大学教师的经济和职业安全, 防止侵犯教师学术自由事件的发生, 成立于1915年的美国大学教授协会(AAUP) 发布了关于学术自由和终身教职制的原则声明。其中指出: 学者应该享有完全的不受限制的探究自由和发表研究成果的自由, 这种自由是所有科学研究活动必不可少的条件。为了进一步保护教师职业的安全, 1940年美国大学教授协会和美国学院联合会( AAC )再次召开大会并发表联合声明, 的自由% %大学教师是具有学术职业的公民, 是教育机构的职员。当他作为公民发表言论和写作时, 不受学校的审查和约束, 但他们特殊的身份和地位要求承担相应的义务。虽然现代美国大学自治与学术自由在某种程度上也受到了来自政府等外部力量的干预, 对终身教职制度在20世纪90年代以来也批判不断, 但总体而言, 大学自治、学术自由与终身教职作为美国大学治理的传统仍然没变。在大学多数教师以及管理者的头脑里, 大学是学术组织, 政府包括其他外行机构关注的只能是教育政策, 而不是学术政策。例如, 政府可以为某一院校规定比较宽泛的课程, 但不能对课程内容、表达方式、研究以及学术权限等类似学术事务做出更为直接详细的规定。在密苏里大学堪萨斯城分校学术权力与行政权力的冲突中, 外部的干预也不无存在, 堪萨斯城的市长曾通过各种媒体支持校长马萨W! 吉里兰德,宣称密苏里大学堪萨斯城分校正在一个伟人的领导下在一个伟大的城市中创造辉煌。当地有的慈善组织也扬言, 如果教授继续反对校长的变革就停止捐赠。由此可见, 来自政府及社会方面的控制和干预确实存在, 但自治的大学没有屈服于外部的压力。而学术自由和终身教职制度能够使大学教师真实地表达各方面的意见并且确保其经济和职业安全。正是有了这种大学自治、学术自由和终身教职的制度, 大学才能独立地谋求发展, 才能免受外界不合理的控制和干预, 大学教师的学术权力才能得到保护。如果大学不能自治、教授没有学术自由和终身教职的制度保护, 冲突的解决就缺乏基本的前提而无法实现, 可以说, 大学自治、学术自由和终身教职的制度设计是冲突得以解决的基本前提。

(二) 大学教授的良知与责任感是解决冲突的必要条件

大学是学术组织, 教授是大学作为学术组织的核心和灵魂, 培养人才、科学研究和服务社会既是大学的职责, 也是教授的使命。切实履行这些使命, 教授要有学者的良知和责任感, 要有对学术的忠诚和热爱, 更要有维护学术尊严的勇气和胆略。

如果说大学是社会的良心, 那么教授就是这种良心的践行者。大学教授应该在坚守自己价值观念和伦理操守的同时, 以一种无功利的心态冷静而理性地审视大学和社会, 从而促进和引领大学和社会的不断发展。

在美国, 大学教授是令人羡慕而又受人尊敬的职业, 不但是因为教授待遇好、社会地位高, 而且还因为教授有着学者的良知和责任感。凭借这种良知和责任感, 他们思想独立、敢于批判, 是学术自由的捍卫者, 同时也是社会可爱的批评家( love ly critics)。[ 13] 如在 9·11 刚发生的那些日子里, 美国上下包括自称公正客观的媒体都与白宫保持一致而同仇敌忾, 只有大学教授们, 在世贸中心的废墟还在冒烟的时候, 就敢于举办讨论会, 并且在电视访谈节目等公开场合号召美国大众客观对待伊斯兰教与伊斯兰国家, 呼吁政府检讨其多年一贯的中东政策。在布什政府准备发动第二次伊拉克战争时, 又是大学教授们站出来发表不同政见。在密苏里大学堪萨斯城分校的冲突中, 也正是有了像马瑞诺! 马汀内子! 卡瑞以及阿尔佛雷德!恩瑟尔等教授的良知和责任感, 才及时阻止了行政权力的泛滥和影响的进一步恶化。可见, 这种出自大学教授内心的良知与责任感是解决冲突的必要条件。

(三) 权力制衡的大学治理结构是解决冲突的组织保障

在美国大学中已经形成了董事会领导, 行政人员和教师合作管理的治理结构, 董事会对重大问题有最后的发言权, 校长代表董事会管理大学。密苏里大学堪萨斯城分校也不例外, 在大学治理结构中存在相互制衡的行政权力和学术权力。位于行政权力最顶端的是大学董事会( Board of Cura-to rs), 校长在董事会的领导和监督下开展工作, 校长下面是分管各个方面工作的6位副校长, 然后是各学院的院长以及学院里的系主任。

而在学术权力方面, 大学层次有教师评议会,学院层次有教师执行委员会( facu lty executiveboard)。教师评议会成员来自各个学院的教授(主要是获得终身教职的副教授和正教授, 每个学院2名) , 由24个部门委员会组成, 涉及到大学教职治理的各个方面, 如晋升与终身教职咨询委员会、学术申诉听证委员会、研究不端执行委员会、项目评估委员会以及大学财政预算委员会等。学院层次的教师执行委员会来自学院里的各个系的教授(包括助理教授、副教授和正教授, 每个系2名) ,其部门委员会跟学校层次基本对应。教师评议会和教师执行委员会成员都是非行政管理人员的教授, 其领导或会议的召后的决策权, 只能就讨论的问题向院长或校长提交建议, 但建议一般不会被院长或校长拒绝。教授在大学治理中发挥着实质性的作用。也正是有了这种权力制衡的大学治理结构, 才有可能防止行政权力的泛滥, 做到学术权力的真正落实, 才能保障大学合作治理( shared governance) 的实现。可以说,密苏里大学堪萨斯城分校冲突的解决是对这种大学合作治理的现实验证, 权力制衡的大学治理结构是解决冲突的组织保障。